房文靜

我國法律規定個人所得稅以支付個人所得的單位或者個人為扣繳義務人，但對執行自然人金錢給付判決時“支付方是否應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已代扣稅款能否從判決金額中核減”未予明確，司法實踐中處理不一，存在稅款流失風險。通過明確有關扣繳義務的法定性等，既能保障稅款及時入庫，也能減少執行爭議。

當前，我國有關勞動糾紛、民間借貸利息、房屋租賃、股權轉讓等涉自然人金錢給付的民事訴訟案件數量多、部分標的額巨大。但筆者注意到，不同法院對執行階段被執行人是否應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的認識和處理存在差異，案件涉及個人所得稅的征收質效偏低，存在稅款流失的風險，也易出現執行爭議。因此，建議完善相關機制，保障稅收征管與司法執行協同推進。

現行個人所得稅扣繳規定

從提高自然人稅收征管效率和公平、保障稅收及時足額入庫出發，我國個人所得稅法規定，個人所得稅以所得人為納稅人，以支付所得的單位或者個人為扣繳義務人。個人所得稅法實施條例明確，扣繳義務人向個人支付應稅款項時，應當依照個人所得稅法規定預扣或者代扣稅款，按時繳庫。

通過稅款扣繳制度，可以對零星分散、不易控管的個人所得稅實現源頭控管。以常見涉自然人民事訴訟案由為例：勞動（勞務）糾紛中，用人單位（支付工資或者勞務報酬方）為扣繳義務人，勞動者為納稅人；財產租賃糾紛中，承租方（支付租金方）為扣繳義務人，出租方為納稅人；民間借貸糾紛中，借款方（支付利息方）為扣繳義務人，出借方為納稅人；股權轉讓糾紛中，股權受讓方（支付轉讓款方）為扣繳義務人，轉讓方為納稅人。其中，工資、薪金所得和勞務報酬所得屬于綜合所得，在發生時預繳，在次年匯算清繳；利息、股息、紅利所得和財產租賃所得、股權轉讓所得，在發生時計算繳納個人所得稅。

我國稅收征管法及其實施細則規定，扣繳義務人依法履行代扣、代收稅款義務，納稅人不得拒絕。納稅人拒絕的，扣繳義務人應當及時報告稅務機關，由稅務機關直接向納稅人追繳稅款、滯納金。扣繳義務人應扣未扣、應收而不收稅款的，被處以相關稅款百分之五十以上三倍以下的罰款。由此可見，扣繳稅款是法定義務，具有強制性與公法屬性。

司法實踐分歧與典型案例

執行涉自然人金錢給付的判決時，被執行人作為支付方是否應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代扣稅款能否從判決金額中核減？從相關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中找不到直接判斷依據，實踐中，司法機關對此問題的認識和處理不一。

以常見的勞動爭議執行案件為例，圍繞“被執行人能否從判決款項中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再支付稅后金額”，司法實踐中形成兩種相反的觀點。

觀點一：被執行人在執行階段無代扣代繳的義務。該觀點認為，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具有剛性，不得擅自變更，核心理由有三：

一是判決內容的嚴格執行性。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四十三條，生效判決確定的履行金額需嚴格遵守，除非判決明確載明“需扣除個人所得稅”，否則被執行人應切實按生效判決確定的全部數額履行給付義務，代扣稅款屬于“擅自變更執行內容”。

二是遵守審查的權限邊界。稅款爭議屬于稅務法律關系調整范圍，而非執行異議審查范圍。若執行依據未明確個人所得稅繳納主體與金額，執行部門應按判決執行，有關稅務事項建議由稅務機關通過行政程序處理。即便用人單位已代扣稅款，也需先全額履行判決，再通過另訴向納稅人追償墊付稅款。

三是納稅人有自行申報義務。個人所得稅除依法代扣代繳外，還允許納稅人自行申報，因此申請執行人（納稅人）可自行向稅務機關申報繳稅。

支持該觀點的典型案例如：人民法院案例庫“上海某某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與施某執行復議案”（入庫編號：2024-17-5-202-048）。該案裁判明確，執行依據確定用人單位負有向勞動者支付工資義務的，法院應當嚴格按照執行依據確定的數額執行。用人單位提出要履行代扣代繳義務，主張實際支付工資為扣除稅費之后的數額的，法院不予支持。類似案例還包括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24）京執監151號（程某與深圳市某某技術有限公司勞動爭議案）、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2022）滬0117執異16號（袁某與某科技有限公司勞動合同糾紛案）等。

觀點二：被執行人作為支付方應當履行代扣代繳義務。該觀點認為，個人所得稅扣繳義務是法定強制義務，不受“自主支付”或“法院執行”場景影響，核心理由也有三點：

一是法定義務的普遍性。個人所得稅法規定的扣繳義務，適用于包括法院執行的所有支付所得場景，無須額外經納稅人同意或判決明確。

二是稅款的性質認定。代扣稅款的本質是納稅人應向國家繳納的款項，當納稅人作為申請執行人時，稅款屬于判決給付款項的組成部分，支付方代扣稅款后將剩余金額支付給納稅人，應視為全面履行判決義務。

三是規避行政違法風險。若支付方未履行代扣義務，可能因“應扣未扣”面臨稅務機關罰款，損害其合法權益。

支持觀點二的判例有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蘇執監47號（鄒某與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案）、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冀執復519號（孟某與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案）、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粵執監114號（周某與某置業有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案）等。其中，周某案歷經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及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三級審理。該案中，經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調解，某置業公司與周某解除勞動關系，并向其支付解除勞動合同賠償金、工資、獎金等共計128萬余元，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16萬余元。周某以未足額支付為由申請強制執行。一審法院認為，企業作為勞動報酬的支付義務方，代繳稅款是其法定義務。代繳的稅款應視為履行法律文書所確定的給付款項的組成部分，企業已全面履行義務，裁定駁回執行申請。二審法院則認為，企業應當按照生效判決文書所確定的內容履行義務，執行機構不宜在執行程序中對其他實體權利義務直接予以審查認定。最終裁定撤銷原裁定，建議雙方當事人另循法律途徑解決涉稅爭議。再審法院認為，企業履行生效調解書，對周某支付的賠償金等應當履行代扣代繳義務，否則將面臨稅務處罰。用人單位代扣代繳的稅款本質是勞動者應當向國家繳納的稅款，應當視為其履行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給付款項的組成部分，最終支持了企業的訴訟請求。

分析問題的實質與法律導向

筆者認為，出現上述分歧，關鍵在于履行代扣代繳義務與執行生效判決之間的銜接沖突。綜合法律規定與征管現實，筆者認同第二種觀點，理由如下：

其一，扣繳義務是強制性的公法義務，與民事上的委托代理行為不同，亦不因履行生效判決或法院強制執行而改變。在裁判文書網公開的某案件中，某公司因履行調解書未代扣代繳稅款而被稅務機關處以50%的罰款。

其二，若生效法律文書未明確“支付標的為稅前或稅后金額”，應推定該金額為稅前金額。原因是納稅人從支付方取得的收入須依法繳稅，支付方代扣的稅款本質是納稅人依法應當向國家繳納的款項，稅后支付給納稅人，符合全面履行判決義務的要求。否則將導致雙重訴累：支付方先按判決全額履行，再通過“不當得利返還之訴”向納稅人追償代扣稅款。目前不少公開案例都顯示，法院會支持返還稅款請求，但這樣既浪費司法資源，又加劇了當事人之間的矛盾。

其三，若納稅人對代扣稅款金額有異議，可以向稅務機關申訴，更高效得到救濟。

其四，稅務機關直接向自然人追繳稅款，需耗費更多征管資源且稅款流失風險較高。在執行階段落實代扣代繳制度，依托支付方進行源頭控制事半功倍。

探尋解決有關問題的路徑

針對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分層次采取應對措施。

引導有關被執行人積極明確代扣稅訴求。稅務機關可以在稅收普法宣傳中增加個人所得稅法內容，尤其是結合自然人金錢給付案例講解依法繳納個人所得稅的規定，引導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主動與法院溝通，爭取在判決書中明確“支付款項為稅前金額”，增加代扣個人所得稅的訴求，并明確稅款計算方式、繳納主體、扣繳流程，從源頭避免執行爭議。若判決未明確稅款處理，被執行人先與申請執行人（納稅人）協商代扣稅事宜。若納稅人同意，雙方依法確認稅款金額，支付方代扣后，將扣繳申報表、完稅證明提交法院及納稅人。若納稅人拒絕，支付方則依法及時向稅務機關報告，避免因應扣未扣而受到稅務行政處罰。

稅務機關與法院建立協作機制。稅收征管法第五條第三款規定，各有關部門和單位應當支持、協助稅務機關依法執行職務。建議司法審判與稅收征管部門之間建立信息共享與個人所得稅扣繳協作機制，打通民事判決和稅務征繳的“壁壘”。一是聯合開展稅法輔導提示。針對勞動糾紛、民間借貸、房屋租賃、股權轉讓等高頻涉個人所得稅案件，法院在受理民事訴訟、通知強制執行等文書中提示納稅人有依法繳納個人所得稅的義務，扣繳義務人有依法代扣代繳的義務。二是建立涉個人所得稅案件信息共享機制。判決生效后、強制執行案件受理后，法院及時將生效判決和執行進度等信息共享給當地稅務機關，便于稅務機關跟蹤稅款繳納情況。三是明確扣繳稅款屬于執行款的一部分。對判決未明確“稅后金額”的，執行時應認定為稅前收入。法院憑扣繳義務人提供的扣繳申報表和完稅證明，認定支付方已履行對應金額的義務。四是法院在強制執行環節協助將稅款繳入國庫。對已進入強制執行程序的案件，建立“稅款計算—法院代繳—案款發放”的協同流程，即稅務機關根據法院提供案件信息計算應納稅款并傳遞給法院，法院從執行款中扣除稅款并繳入國庫，將剩余執行款發放給申請執行人。

上述建議措施中，有些已在一些地方投入實踐。比如，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已在涉個人所得稅民事判決書主文后嵌入“納稅提示”，明確告知“納稅人、扣繳義務人必須依照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繳納稅款、代扣代繳、代收代繳稅款。納稅人負有依法繳納稅款義務；負有履行義務的扣繳義務人依法代扣代繳、代收代繳稅款的，其依法代扣代繳、代收代繳的部分，應當從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履行義務中予以扣除”；河南省永城市法院與國家稅務總局永城市稅務局簽訂《數據共享協作備忘錄》，要求民間借貸案件當事人憑完稅證明領取執行款；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年就以問題解答的方式明確，用人單位依法代扣代繳的勞動者個人所得稅應列為其履行給付義務的組成部分；申請執行人（勞動者）不服提出異議的，不予支持；2025年，廣州市稅務機關與市區兩級人民法院在工資、薪金和民間借貸利息等多起案件上實現扣繳稅款的協作。

筆者認為，執行生效判決的個人所得稅代扣代繳問題，不僅關乎當事人權益，更涉及司法權威與稅收征管秩序的協同。通過明確扣繳義務的法定性、判決金額的稅前屬性、異議處理的稅務路徑，既能保障稅款及時入庫，也能減少執行爭議，實現司法公正與稅收公平的雙贏。

（作者系國家稅務總局廣州市稅務局公職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