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哲
楓葉,是認得秋的。
別的葉子見了秋霜,便慌慌張張地憔悴、黃萎了,帶著蕭索的離愁,飄零而下。獨有它,卻像是赴一場等待已久的盛宴,將滿身的綠意釀成釅釅的、醉人的紅。這紅不是一抹胭脂,它是從血脈深處燒出來的一團火,沉甸甸的,歷經了歲月的沉淀。
我來尋的,便是這團火,是楓葉的紅,更是中共黨員、革命烈士朱楓風骨里那抹永不褪色的紅。
在寧波鎮海中學校園,有一座白墻黑瓦的院落——朱楓故居。推開虛掩的木門,門軸發出綿長的吱呀聲,像是時光深處傳來的聲音。

先撞進鼻腔的是墨香,循著香氣望去,門口不遠處的案幾中央攤著一本《多寶塔碑》字帖,宣紙邊緣卷著毛邊,字帖中有一頁,在“忠”字的豎筆末端,墨跡微微暈開,我的思緒也隨之蔓延。
旁邊的繡繃上,半幅蘭草只繡完了兩片葉子,針腳里還留有一根淺青的絲線,想必是少女朱諶之突然起身時沒來得及抽走的。我俯身摸了摸繡繃的木框,指尖觸到細微的凹痕,那是歲月摩挲的印記。陽光斜照,為繡線鍍上暖金。那時候的她,還叫朱諶之。投身革命工作后,為便于開展地下活動,她正式以“朱楓”為化名,寓意“紅楓映赤心”。
轉過展柜拐角,在泛黃的老照片前,我駐足良久。一張黑白照片里,一只打開的首飾盒空置在桌案上,絲絨內襯上的凹痕還保留著鉆戒的形狀。1940年,朱楓毅然褪下婚戒,三克拉鉆石最后的閃光映在她眼底。后來,她用這枚戒指換來了抗日宣傳所需的印刷機,印刷出的《抗日救亡手冊》被送到萬千青年手中,照亮了更多人前進的道路。
就這樣,那個在窗下繡蘭草的年輕女子,在信仰的指引下,加入到隱蔽戰線的斗爭中。
展柜深處,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封皮已被磨得發亮。其中一頁的一行末尾,筆尖幾乎戳破紙背,旁邊是描了三次紅線的上饒地圖,邊角因反復折疊已發脆發毛。想來是攜帶者行路匆匆,汗水洇濕了圖紙,又在炭火旁小心烘干,讓那些關乎生死的路線,在焦灼中重新變得清晰。
在武漢的新知書店,她學會了用米湯寫密信;在桂林的街頭,她記住了每一個暗號的標記;在上海的閣樓里,她把安穩日子一點點撕碎,化作黎明前黑暗中閃動的星星之火。
1949年,她在黨組織的安排下赴臺。臨行前,她寫信給病中的丈夫,“個人的事暫勿放在心上”。沒有纏綿,只有決然。那不是無情,而是把更大的愛獻給了偉大的事業。
1950年2月,因叛徒出賣,朱楓身陷囹圄。獄中,她將貼身的金鎖片掰碎吞下,卻被發現救回。烙鐵、電刑、老虎凳,4個月的酷刑未能讓她吐露半字。
最里側的展柜,放著她的訣別信。粗糙的草紙上,字跡很整齊,“我此生無愧于民族”,一筆一畫依舊挺拔。據說,寫下這封信時,她的雙手已因酷刑而嚴重變形,只能以指關節抵著筆桿,近乎是以身為筆,以痛為墨。而那最終被仔細折好、放入衣兜的信紙,便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最整齊的儀容。
1950年6月10日,臺北馬場町。她身著旗袍,一步步走向刑場。槍聲響起時,刑場的風卷起她的衣袂,如一片紅楓,完成最后一次燃燒。
我陷入沉思中,這時一陣清朗的讀書聲隨風傳來。她的故居,如今靜立在一個校園里,像一顆依然跳動的心。歷史的回響與未來的希望在這里交匯,先烈的精神漫過青瓦白墻的檐角,漫過庭院里常青的草木,播撒在校園的每個角落,綿延生長。
循聲望去,穿過雕飾素雅的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片怎樣驚心動魄的紅啊!
幾株高大的楓樹,正舉著滿枝丫的火焰,在寒風中靜默燃燒。我走到樹下,仰起頭,那一片紅云,便滿滿地撞進我的視野。陽光透過密葉篩落,光斑也染成了暖紅,柔柔地印在臉上、身上。歸去的路上,我頻頻回首。那一片紅,已然看不見了,但它卻像印在了我的心上,猶如一團火苗,永不熄滅。
(作者單位:國家稅務總局寧波市鎮海區稅務局)